聽說扎龍的丹頂鶴即將孵化，我們幾個愛鶴人相約搭機趕往黑龍江，橫越數公里泥濘的濕地，一睹雛鳥破殼的感動
走在一望無際的草澤，沙沙之聲忽遠忽近。單調而枯黃的葦草，是大地唯一的色澤。四、五月的春風混和著泥土與乾草香，時而強勁逼人，時而徐緩溫柔。我與兩位友人來到中國東北黑龍江的「扎龍自然保護區」，尋覓孵卵的丹頂鶴，計畫拍攝幼鳥破殼而出的珍貴畫面。
扎龍國家保護區沼澤遼闊，棲居一百五十多種鳥類，鶴的數量尤其多，而有「鶴的故鄉」之稱。
保護區裏蘆葦沼澤廣袤遼闊，守護著濕地環境與國家級保護動物「丹頂鶴」。區內的烏裕爾河下游失去了河道，河水漫溢成一大片沼澤，沼澤地最大水深零點七五公尺，湖泊最深達五公尺。
我們與當地鳥友一行三人苦行於濕地，兩名保護區工作人員在前領路。腳下的雨鞋踩踏著枯黃的草梗，一步步穿越濕地，身後背負著十幾公斤的攝影重裝備。肩上扛的大砲相機使得身子重心不穩，一次次從泥沼中用力拔腳，隨即又深陷黃泥漿，得小心站穩了腳下這一步，才能邁出另一步。
一步一拔腳地涉過黏稠泥地，耳邊只聽到草聲、水聲、泥漿的唧唧聲，更顯得曠野的廣闊與孤寂。放眼一望無際的荒野，走過數公里的舉步維艱，不知哪裏才能覓得丹頂鶴之窩呢？儘管前一夜同行友人，以安全理由，曾向我勸退，但我心想：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？」此時此刻，卻在廣闊無邊的荒野心生茫然。
大約花了一小時，跨越了數公里的濕地，風聲中傳來丹頂鶴警戒的叫聲，「嗝嗝嗝」的鳴聲淒厲駭人，原來，我們闖進丹頂鶴的領地了。
躡手躡腳地走近鳴聲方向，唯恐驚擾了鶴。要不是現在適逢缺水期，根本無法度越水高及胸的深水沼澤，接近鶴鳥。一百公尺外，乍見雌鶴端坐窩巢，雄鶴在周圍巡邏護衛，我們亦步亦趨向前移步，立起腳架拍攝，一不小心過於靠近，雄鳥立刻舉翅飛奔啄咬我們，有時連雌鳥也奮身向前躍起。
趁雌鳥躍身的片刻，我們終於看見窩裏的兩顆蛋，也聽到了幼鳥「啾啾啾」的微弱叫聲，從鏡頭中清晰地看到，鳥卵裂縫中露出了雛鳥細嫩的羽毛。但雛鳥遲遲未能破殼而出，我們苦候了五、六小時，眼看夕陽已經西下，只得拍下幾張濕地落日的美景，無功而返。回程，保護區工作人員帶我們去找另一窩鳥，可惜這窩鳥選擇了極隱密的地方築窩，蘆葦草長的有一人之高，遮蔽了視線，除非將草砍掉，否則無法架立腳架拍攝。我們唯恐驚嚇到雌鳥孵卵，只得放棄了這一窩，雖難掩失望之情，但為了尊重鶴鳥之生活權益，只能衷心祈禱牠們孵出健康的寶寶。
扛著沈重的器材折返，才注意到一整天都被草叢中的蚊子圍攻。一路上想著：或許，初生雛鶴爬出蛋殼時，第一眼看見的是暗夜的星光。即將誕生的新生鳥，在此貧瘠的濕地，冒著捕鳥人獵捕的危險，和匱乏不足的食物，將如何長大？看來，尚未謀面的雛鶴，已經占據了我所有的思緒，堪稱為牠魂牽夢縈了。
昏暗的落日餘光中，摸黑返回旅館，狂風把心吹得澄淨，回想著，不過就是前天四月二十五日接到好友黃俊賢（臺南縣黑琵家族野鳥學會理事長）電話，告知丹頂鶴的卵將要孵出，隔日便立刻動身出發來到此地。
猶記得二○○七年第一次來到扎龍遇見丹頂鶴，讓我為鶴傾心，愛上了牠的靈性與高雅。之後更多次前往中國追鶴，像是貴州草海的黑頸鶴、吉林莫莫格的白鶴……雪季則飛往北海道欣賞丹頂鶴求偶，也曾去印度拍攝灰鶴，並遠赴非洲肯亞一睹百萬紅鶴聚集的壯闊景象。
丹頂鶴繁殖地位於中國的松嫩平原、俄羅斯的遠東、日本等地，冬季則遷徙往中國東南沿海、長江下游、朝鮮海灣、日本等地越冬。丹頂鶴的壽命可達六十多歲，自古，中國、朝鮮和日本的藝術品中，常見仙鶴伴古松之勁姿，以水墨畫、瓷器、木雕呈現「松鶴延年」之美，象徵長壽。我尤其喜歡靜靜欣賞丹頂鶴之優雅，牠頭上的紅色丹頂，高雅中帶著神祕氣息，最吸引人的目光。白居易的《池鶴》：「低頭乍恐丹砂落，曬翅常疑白雪消。」巧妙地刻畫出鶴之美。
丹頂鶴優雅的舞姿，更讓人迷醉，鶴的每一抬頭、彎身，每一跳躍、踢踏，每一展翅、行走……每一個動作都是優美的畫作，即便是爭執打架都很優雅，如君子比武，點到為止。
丹頂鶴之高尚與優雅情懷，讓人心生嚮往。牠慢慢的一舉一動，彷如一行禪師提倡之「行禪」；牠優雅的捕食，也正彷如「食禪」。在今日喧鬧浮華之世中，尋得一隅安然靜謐之鶴世界，置身此天大地闊的野地賞鶴，才深深體悟到：禪，無所不在。
為把握晨昏柔美的光線，第二天得清晨三點鐘起床。在濕地苦行，趕在四點多天光微露時抵達現場。
在泥濘中走了一小時後，眼前蘆葦淺水灘上出現了一窩草，直徑約一公尺左右。不禁讓人想像著雌雄鶴共築家園的畫面。每年此刻，是丹頂鶴交配產卵的季節，工作人員說，可惜這個窩地勢不夠高，丹頂鶴另築愛巢去了。
遠處「嗝嗝嗝」的鳴聲，又吸引我們的好奇。鳥兒淒厲的警戒聲中，我們亦步亦趨地靠近，公鶴兇猛防禦，鳴叫聲逼人，我們終於在五十公尺外停了下來。工作人員拿著竹掃帚遮掩抵擋攻擊，為了記錄鶴鳥育雛畫面，工作人員遞給雄鳥玉米、小魚以安撫情緒、表示友好。丹頂鶴雄鳥可兇猛得很，保護區工作站的每個員工都被啄傷過，曾有人的後腦被啄個洞，傷及腦神經之平衡系統，我們得格外戒慎。
緊張戒備中趁空拍攝，透過鏡頭欣賞，枯黃的背景中，裝滿了母愛的溫柔，雄鳥來回踱步，帶著殺氣。真叫人興奮啊，我們看見了一隻初生小鳥，這麼小的新生命，如何啄得破硬硬的鳥殼？新生命的意志力讓人不可思議。
從生蛋到孵出，這對鳥餓著肚子在此警戒了三十一天，實在辛苦，為記錄幼雛我們儘量低調，以減少對鶴鳥的干擾。靜靜欣賞眼前這對丹頂鶴的美，這幾窩鳥本是扎龍保護區大鳥籠裏保育的鳥，趁著每日放飛時「私奔」，飛出野外來產卵，保育人員說，唯有特別強健的鳥，才有能力自行孵育幼鳥。
直到雄鳥信任我們，放下戒心後，才悠閒地理理羽毛。但我們卻驚見可怕的一幕：幼鳥軟趴趴地倒在地上，鶴媽媽正用牠的大腳踩踏幼鳥，緊緊勒住了幼鳥的脖子，大家看得驚慌尖叫，保育人員卻氣定神閒地說：「沒事，沒事，鶴媽媽不過是想要把昏沈的小鳥喚醒。」這像初生嬰兒被打屁股一般，是為了刺激幼兒接受這個新世界，把肺裏的水換成新鮮空氣，否則將面臨缺氧的危險。
觀賞新生鳥兒的喜悅之餘，聽聞幼鳥微弱而嬌苦的哀鳴聲，卻讓人心生憐憫。世間的生老病死，在一出生後，因空氣或溫度的不適應，即開始面臨痛苦。一陣陣冷風來了，「呼呼呼」地吹襲，鶴媽媽唯恐小鳥著涼，翹起了屁股讓幼鳥躲進腹下，或將之藏在翅膀中，雌鳥時蹲時站的變化姿勢，偶爾抬起豐潤的身體，讓小鳥透透氣。陽光強烈時，鶴媽媽則讓幼鳥躲在自己的陰影處。
我們欣賞鳥兒，直到太陽再度西下。此刻，幼鳥已養足了力氣，眼睛變得發亮有神，想爬上媽媽的身體，但力氣仍嫌不夠，又跌了下來，畫面頗為逗趣。
當地鳥友邀請我們多待兩天，等待第二隻鳥誕生，拍攝兩隻幼鳥互動的畫面，我們也十分期待兩隻幼鳥爬在媽媽背上嬉戲的鏡頭。但保護區工作人員建議，最好能減少干擾牠們育雛，於是我們決定「見好就收」，帶著滿足的心情與割捨的遺憾，離開了保護區。
聽說，在這一隻鳥出生二十四小時後，工作人員將會把牠帶回保育室。真讓人不忍母子相隔離的悲哀與殘忍，真有必要用如此不人道的方法嗎？保育人員說，若不將小鳥帶回，恐怕幼鳥無法存活。現實是無奈的，當地環境惡劣，在獵人捕鳥、偷蛋，以及農藥污染的狀況下，魚類與食物短缺不足以養活幼鳥，目前幼鳥在野外的存活率很低。
反觀日本北海道之釧路濕原保護區，丹頂鶴能成為當地野生的留鳥，是因為國民具有保育觀念不侵害鶴鳥，並且當地保有純淨、安全之環境，適合丹頂鶴生存。保育政策的因地制宜，實為無奈之舉，唯有經過生態學者、鳥類專家大家集思廣益，才能找到最適合的方法，以維護野生動物之生存權。
帶著滿滿的祝福，為丹頂鶴們祈禱，我們離開了扎龍保護區。回到臺灣後的五月十一日，驚聞臺南官田的稀有鳥?──?水雉，歷經數年辛苦復育，從二十年前的五、六十隻成長到超過兩百多隻，卻因農田的農藥而毒死了一百三十六隻。這讓我想起了臺灣七股濕地的黑面琵鷺，幾年前曾在魚塭集體中毒。而去年來臺度冬的黑面琵鷺數量銳減，推測可能因漁民經濟需求改變了魚塭經營型態，導致黑面琵鷺覓食棲地大量減少。我想，徒有硬體建設與規畫是無用的，人與鳥爭地實為難以言喻的悲哀。動物保育，除了保育稀有的種類，更重要的是環境的保護。人與鳥爭地，受害的是鳥，也是人類。
